吴礼明
我想起了我所教的《守财奴》来了。
我的学生说,那“守财奴”葛朗台其实是很可怜的,你看他多像一头骆驼,只知道一个劲地往自己的身上堆积东西,却从来也没有想到去休息一下,哪怕是短暂地停在路边,眺望一下远山的风景,做一点灵魂的逗留也是好的。可是,他不,他就是那么神情专注地积攒,不断地积攒,凶狠地积攒,残忍地积攒!
我呢,又想起了柳宗元《蝜蝂传》。那小爬虫不也贪得无厌,执迷不悟,又“好上高,极其力不已”,终于“坠地而死”吗?一个守财奴就是一个蝜蝂的西方活化!我说,你们很不错,这些已经超出了简单的所谓“一个极端的个人主义者”、“一个十足的拜金主义者”定性的评判;但还是不够的。因为,在我的心中我很清楚,你们是在把玩着当下的你们的所谓的聪明,向着一个逝去的历史作一次无谓的炫耀。这不是你们的高明,而恰恰是相反。
你们很懂得花钱是不是?那么就让我问问你们一个简单的问题吧。对于都市的华区美宅,你们愿不愿意去买一套?你们很多人则不假思索地说,有钱就买。
“好,那没钱怎么办呢?”
“想办法呗。”
“那怎么想办法呢?”
…………
我看出,你们顿时陷入了沉思,一个集体的沉思——好一个宏大的叙事啊!你们也居然思考起了社会的问题了,而且是在语文课上!我看看窗外,春后第一场雪仍皑皑满野,但阳光正细细地舔舐着洁白的雪面。我甚至都能听到那滑滑的唇吻的摩挲声。
我细数着时间,秒针在一点一点有节奏的跳动着,我听到你们的心也在砰砰地撞击着。我知道你们有很多世俗的欲念,对于你们来说,那种强烈的诱惑也许真是太难以抗拒了。但你们又似乎朦胧地感觉到这好像不符合道义;而这道义又是什么呢?
终于,你们中的一个率先站了起来,其实你也可以坐着来回答我的问题,包括拒绝回答我的问题;你也可一直保持沉默嘛。但是你,一个出自官宦家庭的孩子,你首先站了起来。
“老师,有钱就有错吗?”
“没有,一点也不。但要问问钱是从哪里来的。”
“但是谁会这样问呢?”
“为什么不问呢?”
“为什么要问呢?”
我隐约地感到了窗外的阳光有点儿刺眼,我让你坐下了。我于是对着你们这些瞪着大眼的孩子们说,让我们暂时从守财奴的可怜的阴影里走出来,把我们的目光投向我们的周围,以及那些芸芸众生,来共同来求征 “为什么要问呢”这个答案吧。
我说:“很多人的工资在账面上与我也不相上下,他们因为是官能买得起那里的房子;可我是一个教师就买不起,要知道,我很节俭的。为什么呢?”
“这样做又有什么不好!人家拿的扣的是公家的,又不是哪个个人的!”
我刚想“开导”这个你,但转而一想还是暂时撇开这个问题吧。我说,让我们一道儿来看看一些人相似的人生轨迹吧。于是,你们又讨论起来了。一谈到现实,我感到,你们有使不完的兴奋和激动!
我在细数着,秒针在一点一点有节奏的跳动着,我听到你们的心也在有节奏地撞击着。终于,我期待的情形出现了——我渐渐地看到了你们有些人的脸上一些异样的表情,甚至有着一种恐惧的东西在里面。你们虽是认真的孩子,你们思考得却很深入。
“老师,我不愿意那样生活,那会使一个人失去他的精神。”
“你得当心!‘精神’这个词如今并不时髦了。”我微微一笑。
“时髦的东西只是一层皮!”一个你讥讽起来。
“我们需要精神,那一种极尽物欲之享的生活,他的精神一定是空虚的。”又一个你说。
“但是,你要知道,这样会推进社会物质财富的极大的增长!”我又微笑着。
“老师,那样的人一定是有缺陷的!”
我心头一热。初春的气息很浓,我感到了一缕阳光下的一丝柔情。但我还是沉静下自己的心,我让这些年轻的还未成年的孩子们继续热烈地讨论下去。在这里,我们见到的是你们个性、才性的展示,和友善的互联,甚至是对道德的自组织、自教育与自体认。让你们的思想有一个交互与碰撞的过程吧。有什么不放心的呢?
你们热烈地争论着,而意见也渐渐地趋向了一致,似乎,生命的意识——这是个千百年来共同关心的一个永恒的话题——占住了上风。于是,你们渐渐严肃起来,你们似乎看到了那种物欲横流的场景。这是一个可预先感知和借鉴的生活实在。你们看到了那些人(!)在喧哗,在凶杀,在暴力,在豪赌,在玩女人,在挥霍,在腐败,在纵欲,在堕落,在毁灭……
“但是物质利益也不是洪水猛兽啊!”我头一扬。
“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嘛——”有一个你则悠悠道来。
我很欣慰。你们想到了君子,想到了一种风范,一种价值。因为我刚刚研究了三遍《论语》后,写了一篇《<论语>的要义》,并向你们鼓吹了“君子”的精神和风范。
“但是,……”
你们瞪着大眼,老师又在变换着什么新花招呢?我并不急于说下去。我突然问,你们觉得背书好不好?你们很奇怪地反问我:背书有什么不好,不是时常让我们这样做吗?
“是的。但是,是悟记呢,还是死记呢?是六经注我呢,还是我吞六经呢?”
你们回答说,那当然是前者而不是后者。我说,即便如此,也有三六九之分呢。有些人成了书的奴隶,而有些人则成了主人。同样是读书,有些人是食古不化,而有些人则能融会贯通。所以这个道理是一样的。这就是腐儒与通儒的天壤之别。
但有些人,貌似通脱,在骨子里却也还未蜕尽腐儒的蛇皮呢。现在,在他们的眼里,只有西方的圣贤,只有他们永远也转述不完的陈词滥调,就是毛泽东斥之为“言必称希腊”的那种,在精神上也是可怜的。在他们,虽然有时甚至能看见一个真实的、具体的、可感觉的世界,但到底看到也还只是达上“物质的闪光”(鲁迅语)的层次呢!这是读书人的悲哀!这就是精神的“奴役”,物化了的精神的“奴役”!
我说,还是让我谈点历史吧。我并引述了我在1995年安徽比较文学学会上的一篇文章《文学与人文构图》的结尾的话。
“鸦片战争后,曾经繁荣的文化成了异族文化的奴婢,时间又仿佛回到了野蛮洪荒的时代。文明,一方面意味着进步,另一方面也意味着野蛮。在西方我们野蛮的东渐之后,我们的文明甚至不堪一击。我们的文化于是四分五裂。中国人被迫向侵略自己的侵略者学习,由此带来的一切都发生了变化,包括人格的。我们不得不承认,我们在相当的程度上成了文化难民,而今在热烈地向西方学习,以自救图存,这是多么具有讽刺却悲惨沉痛的事情啊!
“我们否定了传统,也就否定了与传统的任何联系,而对外来的影响,也因缺乏深悟而使这个民族的魂灵四处飘荡,因而在文坛上……各种流派粉墨登场,热闹一阵,终于什么也没有了。在最根本的意义上,我们的作家缺少一种独立操持、坚忍不拔的内在气度与不趋时务的宁静达观之心。他们仍缺少下面所涉及到的对自由的认同与把握:一方面指作家不废江河的向生命荒原的进发意识,给世人带来全新的风气或开拓崭新的领域——这是与世俗、庸政、恶教相摈或相抗的一种文人气象。另一方面指作家独具慧眼浸润了审美风情的文人个性。他们是如此的独特,以至于人们不得不佩服他们笔下的感染力与震撼力。无论东方与西方在文学的观点上差异是多么巨大,但对自由的宣扬、守护与尊崇都是一样的,诚如美国H?M?卡伦在《艺术与自由》中说:‘尽管人们可以以各种手段去驯服它并为自己的目的去打破它,为它套上挽具以便驱使它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;但自由是一种精神,而精神是不被驯服并拒绝为他物驱使的。它曾使艺术始终朝着生命之亘古荒原进发,并作为探索生命的激情和行动的拓荒者而生存下来。’”
我想,一个人,或一个民族,得有一个自为目的的主心骨的东西才行。我又自然地谈起了人民网2003年3月3日《朱永新委员与人民网强国论坛交流实录》里朱市长的一段话来。“我们很容易把一个非常好的理念概念化、形式化、口号化,学习型的社会,我觉得它应该是一个大家不把学习看成是一种负担,不把学习看成是一种工具,是为了得到某种荣誉,得到某种职称,得到某种成绩的一个途径。而是它生活的有机组成部分,是生命的有机组成部分,就像一个人吃饭一样,我们在出国的时候,无论是在火车的车厢里,无论是在飞机场的候机室里,我们都看到很多老外都在静静地看书。”
我还想再向学生谈谈人生中那些更根本的问题,但下课的铃声已经响起了。我们不能再无休止地“谈”下去了。当然,我想时间以后有的是。也许有人会说你这一堂课都讲的是什么啊!那么,我会反问一句,除此又能讲出什么呢?
哦!哦!我听到了你们这些孩子——很多人,在我背后“哦”着……
下课了,我走在走廊上,我感觉这外面的阳光格外的柔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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