史铁生:奶奶的星星
国际给我的第一个回忆是:我躺在奶奶怀里,拼命地哭,打着挺儿,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,哭得好悲伤。窗外的山墙上掉落了一块灰皮,形状象个丑陋的老头儿。奶奶搂着我,拍着我,“噢——,噢——”地哼着。我倒更觉得冤枉起来。“你听!”奶奶遽然说:“你快听,听见了么……?”我愣愣地听,不哭了,听见了一种美好的声响,飘飘的、渐渐的……。是鸽哨儿?是秋风?是落叶划过屋檐?或许,仅仅奶奶在轻轻地哼唱?直到现在我仍是说不清。“噢噢——,睡觉吧,麻猴来了我打它……”那是奶奶的催眠曲。房顶上有一片晃动的光影,是水盆里的水反射的阳光。光影也那么飘飘的、渐渐的,变幻成平和的梦境,我在奶奶怀里安稳地睡熟……我是奶奶带大的。不知有多少人当着我的面临奶奶说过:“奶奶带起来的,长大了也忘不了奶奶。”那时分我懂些事了,趴在奶奶膝头,用小眼睛瞪那些说话的人,心想:瞧你那厌烦样儿吧!翻译成孩子还不能把握的言语便是:这话用你说么? 奶奶愈紧地把我搂在怀里,笑笑:“等不到那会儿哟!”如同现已满意了的姿态。
“等不到哪会儿呀?”我问。 “等不到你贡献奶奶一把铁蚕豆。”
我笑个没完。我知道她不是真那么想。不过我总想欠好,等我挣了钱给她买什么。爸爸、伯父、叔叔给她买什么,她都是说:“用不着花那么多钱买这个。”
奶奶最喜欢的是我给她踩腰、踩背。一到晚上,她常常腰疼、背疼,就叫我站到她身上去,来来回回地踩。她趴在床上“哎哟哎哟”的,还一个劲夸我:“小脚丫踩上去,软软乎乎的,真舒适。”我但是最不耐心干这个,她的腰和背可真是够绵长的。“行了吧?”我问。“再踩两趟。”我大跨步地打了个来回:“行了吧?”“唉,行了。”我从速下地,
穿鞋,逃跑……所以我说:“长大了我还给您踩腰。”“哟,那还不把我踩死?”过了一会我又问:“您干嘛等不到那会儿呀?” “老了,还不死?” “死了就怎样了?”
“那你就再也找不着奶奶了。”
我不嚷了,也不问了,老厚道实偎依在奶奶怀里。那又是国际给我的第一个可怕的形象。
一个冬季的下午,一觉醒来,不见了奶奶,我扒着窗台喊她,窗外是风和雪。“奶奶出门儿了,去看姨奶奶。”我不信,奶奶去姨奶奶家总是带着我的;我整整哭喊了一个下午,妈妈、爸爸、邻居们谁也哄不住,直到晚上奶奶出我预料地回来。这事大约没人记住住了,也没人知道我那时想到了什么。小时分,奶奶吓唬我的最好方法,便是说:“再不听话,奶奶就死了!”
夏夜,满天星斗。奶奶讲的故事异乎寻常,她不是说地上死一个人,天上就平息了一颗星星,而是说,地上死一个人,天上就又多了一个星星。 “怎样呢?”
“人死了,就变成一个星星。” “干嘛变成星星呀?”
“给走夜道儿的人照个亮儿……”
咱们坐在庭院里,草茉莉都开了,各种色彩的小喇叭,掐一朵放在嘴上吹,有时分能吹响。奶奶用大芭蕉扇给我轰蚊子。凉凉的风,蓝蓝的天,闪闪的星星,永久留在我的回忆里。
那时分我还不了解得问,是不是每个人死了都能够变成星星,都能给活着的人把路照亮。
奶奶现已死了许多年。她带大的孙子忘不了她。虽然我现在想起她讲的故事,知道那是神话,但到夏天的晚上,我却经常还象孩子那样,仰着脸,揣摸哪一颗星星是奶奶的……我渐渐去想奶奶讲的那个神话,我渐渐信赖,每一个活过的人,都能给后人的路途上添些亮光,
或许是一颗巨星,或许是一把火炬,或许仅仅一支含泪的烛光……奶奶是小脚儿。奶奶洗脚的时分总避开人。她避不开我,我是“奶奶的影儿”。
这有什么可看的!快着,先跟你妈玩去。
我蹲在奶奶的脚盆前不走。那双脚真是丑陋,如同只需一个大脚趾和一个脚后跟。 “您疼吗?”
“疼的时分早曩昔啦。” “这会儿还疼吗?” “一碰着,就疼。”
我原本想摸摸她的脚,这下不敢了。我伸一个指头,拨弄拨弄盆里的水。
“你看受罪不!” 我疼爱地址允许。
“赶明儿奶奶一喊你,你就回来,奶奶追不上你。嗯?” 我一个劲允许,看着她那两只脚,心里真惧怕。我又看看奶奶的脸,她倒没有疼的姿态。
“等我妈老了,脚也这样儿了吧?”
一句话把奶奶问得哭笑不得。妈妈在外屋也不由得地笑,过来把我拉开了。奶奶还在里屋想念:“唉,你妈赶上了好时分,你们都赶上了好时分……”
晚上睡在奶奶身旁,我还想着这件事,幻想着一个老妖婆(就像《白雪公主》里的那个老妖婆,鼻子有勾,脸是蓝的),用一条又长又健壮的布用力勒奶奶的脚。
“你妈是个老妖婆!”我把头扎在奶奶的脖子下,说。
“傻孩子,胡说什么哪?”奶奶一愣,摸摸我的头,置疑我是在说呓语。
“那她干嘛把您的脚弄成那样儿呀?” 奶奶笑了,叹口气:“我妈那仍是为我好呢。”
“好屁!”我说。平常我要是这么说话,奶奶准得气愤,这回没有。 “要不能到了你们老史家来?”奶奶又叹息。 “我不姓屎!我姓方!”我喊起来。“方”是奶奶的姓。
奶奶也笑,里屋的妈妈和爸爸也笑。但不知为什么,他们都不像平常那样笑得快乐。
“到你们老史家来,跟着背黑锅。我妈还当是到了你们老史家,能享多大福呢……”奶奶总是把“福”读成“斧”的音。
老史家是怎样回事呢?一奶奶干嘛总是那么厌烦老史家呢?横竖我不姓屎,我想。
月光照在窗纸上,一个个长方格,还有海棠树的影子。街上传来吆喝声,听不清是卖什么的,总拖着长长的尾音。我看见奶奶一眨不眨地睁着眼睛想事。 “奶奶。”
“嗯?睡吧。”奶奶把手伸给我。
奶奶想什么呢?她说过,她小时分也有一双能蹦能跳的脚。拉着奶奶的手睡觉,总能睡得甜美。我梦见奶奶也梳着两个小“抓髻”,踢踢踏踏地跳皮筋儿,就象咱们院里的惠芬三姐,两个“抓髻”,两只大脚片子……惠芬三姐长得特别美观。我还仅仅个小孩子的时分,就觉得她美观了。她跳皮筋的时分我总蹲在一边看,奶奶叫我也叫不动。但惠芬三姐不怎样受理我。她不太爱理人。只需她们缺一个人抻皮筋的时分,她才想起我。我总盼着她们缺一个人。她也不爱笑,刚跳得有点快乐了,她妈就又喊她去洗菜,去和面,去把她那群弟弟妹妹的衣裳洗洗。
她一声不吭地收起皮筋,一声不吭地去干那些活。奶奶总是夸她,夸她的时分,她也仍是一声不吭。
惠芬三姐最小的弟弟叫八子,和我同岁。他们家有八个孩子,差不多一个比一个小一岁。他们家住南屋,咱们家住西屋。
宅院中心,十字砖路离隔四块土地,种了一颗梨树和三颗海棠树。 春天,满宅院都是白花;花落了,满地都是花瓣。树下也都种的
花:西番莲、草茉莉、珍珠梅、美人蕉、夜来香……全院的人都种,也不分你我。或许由于我那时还很小,总记住那些花都很高。我和八子常在花丛里钻来钻去。晚上,那更是捉迷藏的好当地,往茂盛的花丛中一蹲,学猫叫。奶奶总乐意把咱们拢到一块,听她说谜语:“青石板,板石青,青石板上……”“咳,是星星!”奶奶就会那么几个谜语。 八子不耐心了,又去找纸叠“子弹”;咱们又钻进花丛。“别崩着眼睛!唉……”奶奶坐在门前喊。“没有,咱们崩猫呢!”八子说。有一只外头来的大黑猫,是咱们的假想敌。“猫也别崩,好好的猫,你们别害巴它!”奶奶还在喊。咱们什么都听不见了,从前院追到后院,又嚷又名,黑猫蹿上房,逃跑了。
八子特别会玩。弹球儿他总能赢,一赢便是多半兜,好的不多,净是大麻壳、水泡子……。他还会织逮蜻蜓的网,一逮便是一大把,每个手指缝夹两只。他还敢一个人到城墙根去这蛐蛐,或许爬到房顶上去摘海棠。奶奶就又喊:“八子,八子!什么时分见你厚道会儿! 看别摔了腰!”八子爱到咱们家来,悄悄的,不让他妈知道。奶奶总把好吃的分给咱们俩——糖,一人两块,或许是饼干,一人两三块。 八子家日子困难,平常吃不到这些东西。八子妈总是诉苦,“有多少东西,也不可咱们家那几个‘小饿浪儿’吃的。”我和八子趴在奶奶的床上,把糖嘬得咂咂地响,用红的、蓝的玻璃纸看太阳,看树,看在院里晾衣服的惠芬三姐,咱们俩满意地嘻嘻哈哈笑。“八子!别又在那儿闹!”惠芬三姐说话总绷着脸,象个大人。八子嘴里含着糖,不敢搭茬。“没闹,”奶奶说:“八子可贵不在房上。”其实奶奶最喜欢八子,说他忠厚。
上小学的时分,我和八子一班。记住咱们入队的时分,八子家还给他做不上一件白衬衫,奶奶就把我的两件白衬衫分一件给八子穿。 八子快乐得脸都发红,他长那么大,一向是捡哥哥姐姐的旧衣服穿。
临去参与入队典礼的早晨,奶奶又把八子叫来,给咱们俩每人一块蛋糕和两个鸡蛋。八子妈又给了咱们每人一块补花的新手绢,是她
自己做的。八子妈没日没夜地做补花,挣点钱贴补家用。
奶奶后来也做补花,是八子妈给介绍的。一开端,八子妈不信奶奶真要做,总拖着。奶奶就总问她。 “八子妈,您给我说了吗?”
“您真要做是怎样的?”八子妈肩上挂着一绺绺各种色彩的丝线。 “真做。”
“行,等我给您去说。”
过了好些日子,八子妈仍是没去说。奶奶就又催她。 “您抽暇给我说说去呀?” “您还真要做呀?” “真做。”
“您可真是的,儿子儿媳妇都作业,一月一百好几十块,一共四口人,受这份累干么?”
“我不是缺钱用……”奶奶说。
奶奶的确不是为挣那几个钱。奶奶有奶奶的考虑,那时我还不了解。
小时分,我一天到晚都是跟着奶奶。妈妈作业的当地很远,尤其是冬季,她要到天挺黑挺黑的时分才干回来。爸爸在里屋看书、看报,把报纸弄得知悉憟憟的响。奶奶坐在火炉边给妈妈包馄饨。我在一旁跟着添乱,捏一个小面饼贴在炉壁上,什么时分掉下来就熟了。我把面粉弄得浑身满是。
“让你别弄了,看把白面糟踏的!”奶奶掸掸我身上的面粉,给我把袄袖挽上。“那您给我包一个‘小耗子’!” “这是馄饨,包饺子时分才干包‘小耗子’。”
可奶奶仍是擀了一个饺子皮,包了一个“小耗子”。和饺子差不多,仅仅两头捏出了许多褶儿,不怎样象耗子。 “再包一只‘猫’!”
又包一只“猫”。有两只耳朵,还有点象。 “看到时分煮不到一块儿去,就说是你捣乱。”
“行,就说是我包的!”
奶奶气笑了:“你要会包了,你妈还美。”
“唉——,你们都赶上了好时分,”我拉长声响学着平常奶奶的语调:“看你妈这会儿有多美!”
奶奶常那么说。奶奶最仰慕妈妈的是,有一双大脚,有文明,能出去作业。有时分,来了好几个妈妈的搭档,她们“唧唧嘎嘎”地笑,说个没完,说单位里的事。我听不了解。靠在奶奶身上直想睡觉。奶奶也未必听得懂,可奶奶特别爱听,坐在一个不妨碍的当地,支楞着耳朵,一言不发。妈妈她们大声笑起来。奶奶脸上也现出苍茫的笑脸,并不太清楚她们笑的是什么。“妈,咱们包饺子吧,”妈妈对奶奶说。 奶奶吓了一跳,忙出去看火,火差点就要灭了;奶奶听得把什么都忘了。客人们走后,奶奶的心情一瞬间失落了,说:“你们刷碗、添火吧,我累了。”妈妈让奶奶躺会儿。奶奶不躺,坐在那儿发呆。好半响,奶奶又是那句话:“唉,你们都赶上了好时分。”爸爸、妈妈都悄悄的。只需我敢在这时分接奶奶的茬:“看你妈多美,大脚片子,又有文明,单位里一大伙子人,说说笑笑多爽快。”“可不是么。我便是没上过学。我有个表妹……”“知道,知道,”我又把话茬接曩昔:“你有个表妹,上过学,后来跑出去干了大事。”“可不真的?”
奶奶倒象个孩子那样争论。“您表妹也吃食堂?”我这一问把爸爸、妈妈全逗乐了。奶奶有些为难:“六七岁讨人嫌。”奶奶骂我只会这一句。不知为什么,奶奶特别仰慕他人吃食堂,说起她仰慕或崇拜的人来,最终总要阐明一句:“人家也吃食堂。”
后来,五八年,大街上也办了食堂。奶奶把家里的许多坛坛罐罐都贡献了出去。她乐意早早地到食堂门口去等着开饭。正午,爸爸、妈妈都不回来,她叫我放了学到食堂去找她。卖饭的窗口开了,她第一个递上饭票去:“要一个西红柿,一个……嗯……”她把“一个”咬得特别清楚,但却不天然;她有些欠好意思,但又很自豪似的。现在回想起来,她大约是觉得自己和那些能出去作业的人相仿了,可她究竟又没出去作业过。
是在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分,那些日子,奶奶晚上总去开会,总不让我跟着。“又不是去看戏!”奶奶说,脾气变得很烦躁。
我跟着奶奶看过不少老戏。奶奶做补花挣了钱,就请他人看戏,请八子妈,请姨奶奶,也请院里的另一个老太太,天然每次都得请我——她的“影儿”也得占一个座位。奶奶不会看戏,每次看戏之前都得讨教那“另一个老太太”。那个老太太懂戏,也并非真懂,用现在的话说也便是个“名人爱好者”。什么梅兰芳、姜妙香、袁世海、张君秋,……奶奶和我都是从她那儿得到启蒙的。我坐在剧场的椅子上睡觉,我是为中心的十五分钟歇息来的;歇息的时分小卖部卖酸梅汤,我用力说渴,至少能够喝两瓶。奶奶是说:“我年青时分什么戏也没看过。”她大约是为补上这一课来的;平常胡同里几个老头、老太太在一块谈天,谁都比奶奶懂戏。奶奶什么事都要强。不过只需一回,奶奶和那个老太太是都看懂了,不是戏,是电影《祝愿》。看完了,奶奶直哭,那个老太太也直哭。“那时分可不便是那么样儿,”那个老太太说。“可不就那么样儿,”奶奶说。两个人的眼睛都红红的。
我不声不响地跟在奶奶身后走。最惨的不是祥林嫂最终摔倒在雪地上,而是她捐了门槛,高快乐兴地回来的时分……奶奶后来总爱给他人讲《祝愿》,仍是把“福”念成“斧”的音。不过她再也不乐意看那个电影了。
一天晚上,奶奶又要去开会,早早地换上了出门的衣服。坐在桌边发呆。
妈妈把我叫过来,轻声对奶奶说:“今日让他跟您去吧,回来道儿挺黑的。小孩儿,不要紧。”
我快乐地喊起来:“不便是去咱们校园吗?我搀您去,那条路我特熟!”
“嘘——,喊什么!”妈妈给了我一巴掌。妈妈的表情挺严厉。 我跑去找八子,咱们俩早就想晚上去一回校园了。咱们校园原本是一座大庙,八子说,晚上那儿的蛐蛐准少不了。
校园有好几层宅院,有好几棵又粗又高的老柏树,院墙上长满了
草,赤色的灰皮掉落了许多。天还没黑,知了在老柏树上“伏天儿——,伏天儿——”地叫着。奶奶到紧后院去开会,吩咐咱们就在前院玩。 这正合咱们的心意,好玩的东西全在前院,白日被高年级同学占据的双杠、爬杆、沙坑,这会全空着。 “八子,真是跟你妈说了?”奶奶又问。 “真说了。”
八子冲我笑。他才不必跟他妈说呢,他常常在外面玩到深夜,他妈顾不上管他。我常常为此仰慕八子。
咱们先玩爬杆,我爬不过八子。又玩双杠,一人占一头,喊一声“开端!”各自从双杠上蹿曩昔抓对方,几个来回之后,我总是上气不接下气地被八子捉住。八子身体好,也跑得快。跟八子出去玩,我不必忧虑挨欺凌,八子打架也特别凶猛。
八子的功课一般,不象惠芬三姐,惠芬三姐很刻苦,仍是少先队大队委。我也是班里的学习尖子,但我至今记住,一有算术竞赛,八子的成果总比我好。他便是不必功,不准时完结作业,语文总考六十几分。小学毕业时,我考上了一所名牌中学,八子只考上了三流校园。 现在想想,八子的天分其实比我强,我纯粹是靠了奶奶的催促,靠父母总能在课后帮我补习。谁管八子呢?
他晚上不是帮家里干活,便是跑出去疯玩。惠芬三姐是个破例,她不声不响地干活,又不声不响地读书。八子妈嫌她晚上读书费电,她就每天早早地起来在宅院里刻苦。六五年,惠芬三姐考上了大学。 那时分她戴上了眼镜,更漂亮了,文质彬彬的,有学识的姿态。我真仰慕八子有这样一个姐姐。八子却不放在心上,总拿她的“四眼儿”恶作剧。惠芬三姐不屑于理他。八子也不太爱理惠芬三姐。 太阳落了。
“嘟——嘟嘟——”,天彻底黑下来时,蛐蛐公然不少。“嘟嘟——嘟嘟嘟——”,东边也叫,西边也叫。咱们顺着声响找,找到了一处墙根下。八子对准砖缝滋了一泡尿,一瞬间,蛐蛐就蹦出来,在月光底下看得很清楚。八子很快就把蛐蛐逮住,看看,又扔了。
“老迷嘴,不开牙,”他说。
咱们又找,找到一块大石头周围,蛐蛐不叫了。八子暗示我别作声,咱们蹲在石头边静静地等,大气不出。蛐蛐又名起来,“嘟嘟嘟——”八子笑了。 “哟,我没尿了。” “我有!”我说。
“嘘——,小点声。冲这儿撒,对准了。”
逮到了一只好的。八子从兜里掏出一张纸,卷成纸筒,把蛐蛐装进去。
月光真亮,透过老柏树浓黑的枝叶,洒在宅院里,斑斑点点。那么大的宅院里只需咱们俩。教室都是原本大庙的殿堂,这会黑森森的,静悄悄的,有点瘆人。星星都出来了。我想起了奶奶。八子逮起蛐蛐来着迷,蹶着屁股扎在草丛里,顺着墙根爬。 我对八子说:“我去看看后院有没有蛐蛐。”
紧后院的南房里亮着灯。我悄悄地爬上石阶,扒着窗台往里看。 一排排的课桌前坐的满是老头、老太太。我看见奶奶坐在最终排,两只手放在膝盖上,姿态就象个小学生。我冲她招招手。没看见,她听得可真用心。我直想笑。奶奶常说,她要是从小就上学,能知道许多事,说不定她早就参与了革新呢!“我说不定就从你们老史家跑出去了呢。我有个表妹,便是从婆家跑出去的,后来进了共产党……”奶奶老是讲她那个表妹,说她便是由于上过学,知道了好些事,早早地放了脚,跑出去干了大事。我又想笑了:奶奶跑起来是什么样呢?仍是用脚后跟跑吗?……讲台上有个人在说话。讲台两头还坐着好几个人。有个女的老是给他们倒水喝。
我见过奶奶的那个表妹一回,只见过一回,在一个大楼里。奶奶紧拉着我的手,在又宽又长的楼道里走,东问西问后来人家让咱们在一间屋子里等着,屋子里有许多沙发,可奶奶不让我坐,她自己也站着。等了老半响,才来了一个女的,奶奶让我管她叫表奶奶……讲台上的那个人讲个没完没了。
我还从来没有这么远远地望着过奶奶。她直了直腰,两只手也没敢脱离膝头。这下您知道上学的味道了吧?我又在心里笑。奶奶每天晚上都抱着那本扫盲讲义念,有一课是《国歌》,她老是把“吼声”念成“孔声”。“又是孔声!”连我都能提示她了。她挺难为情,声响变小,渐渐又大起来,念到“吼声”的时分声响又变小,停好一阵,大约是在心里重复……就在这时分,我遽然听清了讲台上那个人讲的话:“你们曩昔都是地主、富农,都是靠克扣农人日子,过的都是好吃懒做,光包不做的克扣阶级日子……” 什么?!再听。
“……地、富、反、坏、右,你们是占的前两位。往后呢?你们仍是要仔细改造自己……”
我赶忙脱离窗台,站在台阶下不知该干什么,脑袋里“嗡嗡”的。 地主?奶奶也是地主? 八子来了。“嘿!看,六个!” 我应了一声,赶忙往前院走。 “后院有吗?你怎样啦?” “后院没有,咱们还上前院吧。” “前院都没啦!”
“那,咱们玩爬杆去吧。”我拉着八子往前院走,我怕他也听见……奶奶拿回来一个白色的卡片。爸爸、妈妈围在奶奶身边看,姿态倒象是很快乐。奶奶直擦眼泪。
“这回就行了,您就甭难过了,”爸爸说。
“便是说,您跟大伙都相同了,也有选举权了,”妈妈说。 我趴在床上不说话。这是怎样回事呀?我又不敢问。
“跟了你们老史家,唉……”奶奶又是那句话,说话的声响也有些哆嗦:“解放前我也没过过一天适意日子呀,比老妈子能强多少……“您可不能这么想,”妈妈说:“您过的日子再不适意,也是衣来伸手,饭来张口呀!工人、农人呢?人家过的什么日子?”
奶奶的脸腾地红了,匆忙允许:“我知道,我知道。我就那么一说。
人家过得牛马不如,这我都知道。”
过了一会,奶奶又对爸爸说:“你还记住给老史家扛活的刘四吗?后来得肺病死了,剩余刘四媳妇带着仨孩子……那时分我也是自个儿带着你们仨。我就跟你大哥说过,真要是分了家,咱们这份儿由我作主,我就把那一亩多地给了刘四媳妇……”
“您可也别总说这事儿,”妈妈又说:“那是由于您有,不在乎那一亩多。”
奶奶愣了一会,说:“可不也是,让我都给,我准不干。还不是克扣思维?”
“行了,”爸爸弹弹那张白卡片说:“这回您就过适意日子吧。” 奶奶把白卡片用一条新毛巾包起来,说:“打解了放,没什么人告诉我,我也是爱这新社会。我可不想再受你们老史家的气……哟,这孩子多半着凉了吧?我说不带他去……”
奶奶才发现我蔫蔫地趴在床上,忙打住话头,哄我去睡觉。 奶奶摸摸我的头:“不烧。准是玩累了。”
奶奶给我打来洗脚水,又摸摸我的头:“明儿奶奶给你包饺子,扁豆馅的,爱吃吗?”奶奶也如同快乐起来了。
直到深夜我还没睡着。我听见奶奶总翻身,大约也没睡着。我不敢动,我怕奶奶知道我在想什么。窗外,海棠树的叶子轻轻地摇晃,显露几颗星星。奶奶怎样会是地主呢?我想起曩昔奶奶给我讲《深夜鸡叫》的时分……“周扒皮就靠克扣人过日子。”奶奶说。“什么叫克扣呀?”我问。“便是光吃饭不干活儿。”“那我是吗?”“你不是,你还小。”“那您是吗?”……真的,奶奶那时就不说话了,是爸爸把话接了曩昔:“奶奶不是做补花吗?奶奶老了,咱们作业养活奶奶。”……唉,我心里杂乱无章的,一宿都没有睡安稳。海棠树的叶子不动了,依然看得见那几颗星星……有好几年,我心里总象藏着个偷来的赃物。听忆苦陈述的时分,我又严重又惭愧。看小说看到地主欺凌农人的时分,我心里一阵阵发慌、提问。我也不再敢唱那只歌——“汗水流在地主炽热的郊野里,妈妈却吃着野菜和谷糠”;过队日时,咱们一同合唱,我
的声响也小了。我不是不想唱,可我总想起奶奶,一想起奶奶,声响就不由得变小了。奶奶要不是地主多好呵!
我是解放后出世的,但还赶上了一些旧北京的“尾巴”。大人门都说我记事早。那时分,从早到晚,走街串巷做小生意的和耍手艺的不断。
一清早,就有挎着笸箩卖烧饼果子的,挎着小一点的笸箩卖烂糊芸豆的,挑着挑儿卖老豆腐的。卖烂糊芸豆的还有一块布,你要是多花一分钱,他就把芸豆包在布里,给你捏成一个小芸豆饼。奶奶有时分给我买一小碗芸豆,但绝不让捏成饼,说他那块布一点都不洁净。 我便是想要一个芸豆饼,所以哭、闹。奶奶找来一块洁净布,自己给我捏。我仍是哭、仍是闹,说那底子不是芸豆饼,跟卖的一点都不相同。奶奶就说:“再不听话,你长大了也去卖芸豆!那个卖芸豆的老头儿便是从小不听话,长大了没出息,去卖芸豆。笑的,也不觉着累,”奶奶说。“老了老了,没曾想还赶上了好时分,”
奶奶说,“唉,你们生的是时分呀!我还有几天儿?”奶奶也常流显露惋惜。
星星,星星。星星。星星…… 哪一颗星星是奶奶的呢?
我知道,奶奶是真心爱这新社会的。
那些星星都是死去的人变的,为了给活着的人把夜路照亮……文明大革新一开端,奶奶又戴上了一顶“帽子”,不叫地主,叫“摘帽地主”。其实和地主相同,占黑五类之首。所不同的是,“摘帽地主”更奸刁些;一个地主,居然能够“摘帽”,显见其假装是多么的高超,其用心是可等的险峻,对社会主义的要挟是多么的不可轻视。并且这也成了“刘邓道路”的罪过之一。
奶奶先是不能再做补花了。社会主义的作业怎样能给一个地主呢? 后来,也不能再当院里的卫生负责人了。权利当然更重要。 奶奶倒没有哭,她吓傻了。爸爸、妈妈也吓傻了。许多人都吓傻了。许多吓傻了的人也都在做着傻事,做傻事时的姿态也都足以把他
人吓傻。
先是惠芬三姐从校园里回来,用了半响时刻,把宅院里的花全刨了。接着是北屋宋家几个闺女把自己家的硬木大立柜抬到院傍边,用斧子给劈了。爸爸也悄悄地烧了几本书。奶奶整天躲在屋子里,掀开一角窗布往外看;也不怎样煮饭,顿顿下挂面。传说垃圾站发现了好几根金条。大街积极分子们置疑是咱们院里的人扔出去的,一是由于咱们院离垃圾站近,二是由于咱们院里除了八子家成份好,其他的都是黑九类。
惠芬三姐当了“红卫兵”,一身戎衣,扎一条武装带,长辫子剪了,剪成了短发。说真实的,我觉得她更漂亮了。
我在校园里也想参与红卫兵,但是我身世不是红五类,不可。我跟着几个红五类的同学去抄过一个老教授的家,仅仅把几个花瓶给摔碎,没其他可抄。后来有个同学提议给老教授把头发剪成羊头。剪没剪我就不知道了,来了几个高中同学,把非红五类身世的人全从抄家部队中铲除出去了。我和另几个被铲除出来的同学在街上惶然地走着,走进食品店买了几颗话梅吃,然后各自回家。
院里很乱,惠芬三姐带了好几个大学的红卫兵,挨家挨户地搜寻。 象是全院大扫除,各家的东西都摆到了宅院里。咱们家里也都空了,爸爸、妈妈和奶奶坐在凳子上低声说着什么,很恐惧、很警惕的姿态。
“真是没想到,”妈妈说。
“平常看着但是挺厚道的人,”奶奶说。 “您可别再这么说了,厚道人会藏这些东西?” “谁呀?藏了什么?”我问。
原本是惠芬三姐带着人从那个最懂戏的老太太家抄出了两箱子绸缎、一盒子金银首饰、还有一本书,书上有蒋介石的像。 “在哪儿呢?”
“现已送走了,连东西带人都送走了。”
我隔着窗户往外看。又来了几个红卫兵,惠芬三姐正和一个挺高
挺魁伟的男的说话,嗓门儿很大。她曩昔可从来不大声说话的。她还说了一句“X他妈的”,从表情上看如同她并没有那么说。或许是我听错了?咱们校园的那些女生也都那么说了。我觉得咱们男生那么说说还能够……妈妈让我回校园去住。我上中学的时分住校。妈妈说:“这一阵子先不要回家,有什么事我去找你。”妈妈给了我三十块钱,六十斤粮票,看来够两个月的膳食费了。
晚上,我蹬上我那辆破自行车回校园。我兜里第一次掖了那么多钱、那么多粮票。路上冷冷清清的。现已是秋天了。自行车轧在于黄的落叶上“嚓嚓”地响。路灯的光线很暗淡,影子从车轮下伸出来,变长,变长,又消失了。我如同一时遗忘了奶奶,只想着回到校园里该怎样办。那条路很长,满是落叶……一天,妈妈到校园来找我,对我说,要是想回家就到她的单位去,她在那儿找了一间房;奶奶现已回老家了。
“什么时分?” “前天。” “怎样啦?”
“没怎样。咱们怕出事,和你爸爸商议,不如先让奶奶到老家去”。 我却是松了一口气。那些天传闻了好几起打死人的事了。不过坦白地说,我松了一口气的原因还有一个:奶奶不在了,他人或许就不会知道我是跟着奶奶长大的了。我生怕班里的红卫兵知道了这一点,算我是地主身世。
“过些时分,我就去看你奶奶,再给她送些东西去。”妈妈说,声响有些抖。
遗忘是为了什么了,我又回了一趟家(或许是为了拿一件什么东西)。院里现已改头换面了。花没了;地上刨得杂乱无章的,没人管;每棵树上都钉上了一块语录牌;搬来了好几家新邻居。八子家也搬走了,传闻搬到胡同东头的一个大宅院里去了。那儿原本住着个资本家,被轰走了,空下来不少好房。我走进屋里,才又想到,奶奶走了。屋里的东西归置得很规整,仅仅落满了尘埃。奶奶不在了。奶奶在的时
分从来没有尘埃。那个小线笸箩还在床上,里边是一绺绺五颜六色的丝线,是奶奶做补花用的。我一向默默地坐着。 天黑了。是阴天,没有星星。
奶奶这会儿在哪儿呢?干什么呢?屋里没有他人,我哭了。我想起小时分,他人对奶奶说:“奶奶带起来的,长大了也忘不了奶奶。”奶奶笑笑说:“等不到那会儿哟!”……海棠树的叶子落光了,没有星星。国际如同变了个姿态。每个人的幼年都有一个严厉的结束,大约都是忽然面临了一个严峻的现实,再不能睡一宿觉就把它遗忘,过后你发现,幼年不复存在了。
接着是轰轰烈烈的两三年。我经常想起奶奶。但前所未有的事太多,听也听不过来,想也想不过来。不断地把人打倒,人倒不断地了解了许多作业。打人也是为革新,谩骂也是为革新,光吃不干也是为革新,胡作非为、狗仗人势、乃至行凶放火也是为革新。只需说是为革新,干什么就都有理。理随即也就不值钱。
接着是上山下乡。抡镢头的为革新而抡镢头,养妾选美的为革新而养妾选美;啼饥号寒的为革新而啼饥号寒,挥金如土的为革新而无度地浪费。革新又是为了什么呢?
我在延安插队的时分,妈妈来信说奶奶回来了,奶奶岁数太大了,农村里没她干的活,公社给了证明,说奶奶改造得好,情绪十分厚道。 奶奶又在北京落下了户口。
七二年我也转回了北京。那年奶奶七十岁,头发全白了。爸爸、妈妈又都到云南干校去了,又剩了我跟奶奶。或许说是,奶奶跟着我。 我现已二十出面了。我懂得了什么是前史。许多作业并非是由于人怎样坏,而是由于人类还没有弄了解那些作业为什么是坏。譬如说奶奶,她还不了解地主为什么坏,就注定是地主了。也能够说这是命运,但革新不正是为了把全人类都从那种厄运中解放出来么? 但那仍是一九七二年。
我回到北京的时分是深夜。在车站坐了半宿,到家的时分天还不亮。我推推院门,院门开了。我推推屋门,门上有锁。我一愣。院里
的人还都没起。很静,谁家屋里传出嘹亮的鼾声。奶奶这么早上哪儿了呢?仍是那四棵树,一棵梨树,三棵海棠,但树叶都被虫子咬得斑斑斓驳的。院里盖起了好几间小厨房,歪七扭八,灰压压的。 北屋门一响,宋家老头出来了:“哟,你回来啦?你奶奶这几天净想念你呢。”
“我奶奶这么早上哪儿了?” “你没瞧见?就在外头扫街哪。”
我跑出院门。远远的晨雾中,有一个人影,用的是长把笤帚,是奶奶。后来我才知道,奶奶这么早来扫街,是为了躲过人多的时分,怕让人看见。她现在是以一个地主的身份在扫街,在改造,不是象当年那样是卫生负责人。
奶奶见了我但是马上就哭了。
我把奶奶搀进屋,劝她,安慰她。我才不说“这是大众运动,您应当了解”呢!她怎样会了解呢?多少大角色不是都不了解吗?仅仅当我提到“大众的眼睛是亮的”的时分,奶奶才不哭了,连连允许,说邻居邻居对她都不错,大街积极分子对她也不错,居委会主任还悄悄劝她别往心里去,扫起街来也得悠着点。奶奶扫街总是超量,乃至加倍。“还记住八子吗?”奶奶问我。“当然。”我早就传闻八子这几年在街上很知名,外叫喊“八爷”,一般的流氓小偷都服他。八子没有去插队。“可不是吗,唉!但是他见了我,仍是管我叫奶奶。”奶奶说。这如同使她十分感动。奶奶又说:“没人的时分我跟八子说,可得好好的,要不将来懊悔一辈子。他却是低头儿听着。他人说他,他连听都不听呢。”“他进工厂了?”“没有。从前他想进工厂,人家说他不去插队,不给他分配。这会儿人家给他分配了,他又嫌作业欠好,不去,等着。他可倒也不缺钱花,又抽烟,又喝酒。他还老跟我说:象您这么厚道管什么用!” “惠芬三姐呢?”
“咳,还提惠芬呢!分配在外地,二十七八了,还没个目标。他那个目标武斗的时分死了,惠芬总仍是想着那个人,经常说点子不着边
儿的话,说不是那个人她就不成婚……可那个人都死了好几年啦。 这都是八子跟我说的。头些日子,我扫街时分碰上了惠芬,她头儿也不抬。八子说,她不是光不睬我,谁她都不睬……”
我想起六六年检查四旧的时分了,在宅院里,惠芬三姐和一个男大学生说话,那男的又高又魁伟,“他会不会便是惠芬三姐的目标呢?” 唉!“奶奶,咱们包扁豆馅饺子吧!”我说。世上的事都想了解了如同也不符合辩证法。
“行啊!”奶奶快乐起来:“我给你钱,你去买肉馅吧。” 妈妈给我写信的时分就说,回了北京好好照料奶奶,想方法给奶奶弄点好的吃。奶奶一个人老是熬粥、吃馒头、炒白菜什么的;她不乐意去买肉,怕让人看见说她没改造好。
“您管它那些呢!”我说:“肉铺里卖肉便是为让人吃的。革新便是为让一切的人都过好日子!”
“可还有好些人连馒头、炒白菜都吃不上呢。老家的人,好些贫下中农,吃也吃不饱。”奶奶不苟言笑的神情。
我真得供认:奶奶的醒悟比我高。我开了个打趣:“您可不能这么说。您说贫下中农现在还吃不饱,那还行?”
奶奶吓坏了,说不出话来、可不?在那些年,这可不是打趣。 最终这几年,奶奶依旧是很忙。天不亮就去扫街。吃了早饭就去参与大街上办的“专政学习班”。下午又去挖防空洞。 “您这么大岁数,挖什么呀?还不可添乱的呢!”我说。 奶奶听了不快乐:“我能帮着往外撮土。”
“要不我替您去吧。我挖一天够您挖十天的。我替您去干一天您就歇十天。”
“那可不可。人家让我去是信赖我。你可别外头瞎说去。十分困难人家这才让我去了。” 奶奶仍是那么事事要强。
最让奶奶难过的是人家不让她去值勤。那时分,不论春夏秋冬,不论刮风下雨,北京一切的小胡同里都有人值勤。绝大多数是没有作
业的老头、老太太,都是成份好的,站在胡同口,或拿个小板凳坐在墙角里,监督坏人,保护治安。每个人值两个小时,一班接一班。奶奶看人家值勤,很眼热,但她的成份欠好。
一天,大街积极分子来找奶奶,说是晚十点到十二点这一班没人了,李老头病了,何大妈家里离不开,一时没处找人去,让奶奶值一班。奶奶可忙开了,又找棉袄,又找棉鞋。 秋风刮得挺大。
“真要是有坏人,您能管得了什么?他会等着让您给他一拐棍儿?”
“人家这是信赖我。”
“就算您用拐棍儿把他的腿勾住了,他也得把您拉个大马趴。” “我不会喊?” “我替您去吧。”
“那可不可!”奶奶穿好了棉衣,拿着拐棍儿,拎着板凳,掖着手电筒,全副武装地出了门。
我出门去看了看。奶奶正和上一班的一个老头在谈天。还不到十点。两个人聊得挺热火。风挺大,街上没什么人。那老头在诉苦他孙子成婚没有房……十点刚过,奶奶回来了。
“怎样啦?”奶奶说:“又有人接班了。”脸色挺丑陋。 “有人了更好。咱们睡觉。”
奶奶不言语,脱棉袄的时分,不小心把手电筒掉地上了,玻璃摔碎了。
“您累了吧?我给您按摩按摩?”
奶奶趴在床上。我给她按摩腰和背。她仍是一到晚上就腰酸背疼。 我想起小时分给奶奶踩腰,觉得她的腰背是那样绵长。现在她的腰和背却像是山沟和山峰,腰往下塌,背往上凸。 我看见奶奶在擦眼泪。
“算了,什么大不了的事儿!”我说。
“赶情你们都没事儿。我妈算是瞎了眼,让我到了你们‘老史家’
来……”
海棠树的叶子又落了,树枝在风中摇。星星真不少,在悠远的世界间痴痴地望着咱们寓居的这颗星球……那是一九七五年,奶奶七十三岁。那夜奶奶没有再醒来。我发现的时分,她的身体现已变凉。估量是脑溢血。很或许是脑溢血。
给奶奶穿鞋的时分我哭了。那双小脚儿,如同只需一个大拇趾和一个脚后跟。这双脚走过了多少路呵。这双脚从前也是能蹦能跳的。 现在走到了头。或许她还在走,走进了天国,在世界中变成了一颗星星……现在究竟不是曩昔了。现在,在任何场合,我都勇于供认:我是奶奶带大的,我爱她,我忘不了她。并且她真实也是爱这新社会的。
一个好的社会,是会被简直一切的人爱的。奶奶比那些改造好了的国民党战犯更有理由爱这新社会。知道她这一生的人,都不置疑这一点。
当然,最终这几年,她心里必定十分惶惑。我不能宽恕自己的是这样一件事:那时每天晚上,奶奶都在灯下念报纸上的社论。在那个“专政学习班”里,奶奶是学的最好的一个。她一字一顿地念,象当年念扫盲讲义时那样。我坐在桌子的另一边看书。显然是有些阶段她看不大懂,不时看看我,想找时机让我给她讲一讲。我成心装得很忙,不给她这个时机,心想:您便是学得再好再忠诚些,人家又能对您怎样样?那正是反击右倾昭雪风的时分,净是些狗屁不通的社论。奶奶给我斟茶,总算找到了时机。 “你给我讲讲这一段行不?” “咳,您不了解!”
“你不告诉我,我可不老是不了解。” “您懂了又怎样样?啊?又怎样样?”
奶奶清楚听出了我的话外之音。她默默地坐着,一言不发。第二天晚上,她仍是一字一句地自己念报纸,不再问我。我一看她,她的声响就变小,挺难为情似的……老海棠树还活着、枝叶间,星星在天
上。我确定那是奶奶的星星。
据说有一种蚂蚁,遇到火就咱们()抱成一个球,滚曩昔,总有一些被烧死,也总有一些活过来,持续往前爬。人类的路原本很困难。前些时分碰上了惠芬三姐,传闻由于她文革中做了些错事,弄得她很苦恼,许多事都受到影响。我就又想起了奶奶的星星。前史,要用许多不幸和过错去铺路,人类才变得比那些蚂蚁更聪明。人类浩荡前行,在这条路上,不是靠的恨,而是靠的爱……一九八三年十一月十一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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