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英雄词人辛弃疾(下)

2022-07-24 来源:飒榕旅游知识分享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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英雄词人辛弃疾(下)

作者:莫砺锋

来源:《古典文学知识》2014年第05期

三、 侠骨豪情与铁板铜琶

中国古代的士人并不都是文弱书生。《周礼》所载“六艺”为“礼、乐、射、御、书、数” ,其中的“射”、“御”即指骑射之术,属于武学的内容。孔子本人身材魁伟,力大能启城门 。孔门用作教材的《诗经》中多有颂扬尚武精神的诗篇,如《秦风》中的《无衣》、《大雅》中的《常武》等。在屈原的《九歌》中,既有“身既死兮神以灵,魂魄毅兮为鬼雄”的壮烈勇士,又有“青云衣兮白霓裳,举长矢兮射天狼”的英武日神。陶渊明虽是一位隐士,但他对“雄发指危冠,猛气冲长缨”的侠客荆轲倾慕不已,既致憾其“奇功遂不成”,又赞叹其“千载有余情”。至于李白,简直就以侠客自居。如果说李诗《侠客行》中“十步杀一人,千里不留行”的诗句尚是虚写想象中的侠士,那么魏颢《李翰林集序》中的“少任侠,手刃数人”,就是时人对其行迹的真实记录 。即使是杜甫,在裘马清狂的青年时代也不乏豪侠气概,他在《赠李白》中说“痛饮狂歌空度日,飞扬跋扈为谁雄”,就是为自己与李白二人的共同写照。即使到了老病交加的晚年,杜甫还倚着醉意骑马飞奔,试看其《醉为马坠群公携酒相看》中的描写:“白帝城门水云外,低身直下八千尺。”坠马跌伤后诸人前来慰问,他竟口出狂言:“何必走马来为问?君不见嵇康养生被杀戮!”苏轼是一介文士,却据其《江城子》所记,他也曾“老夫聊发少年狂”,不但“亲射虎,看孙郎”,而且热切地盼望着“会挽雕弓如满月,西北望,射天狼”。然而,从总体上看,古代文士毕竟是文弱者居多,进退揖让难免减损尚武精神,舞文弄墨定会疏远刀枪剑戟。正如唐人李贺在《南园》中所感叹的:“寻章摘句老雕虫,晓月当帘挂玉弓。不见年年辽海上,文章何处哭秋风!”在宋代的词坛上,这种情况更加严重。试看晏几道、秦观诸人的词作,几乎不见丝毫的雄豪之气,真可谓“词为艳科”了。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,辛弃疾以雄鸷之姿横空出世。范开《稼轩词序》中评辛弃疾说:“公一世之豪,以气节自负,以功业自许,方将敛藏其用以事清旷,果何意于歌词哉,直陶写之具耳。”又说:“器大者声必闳,志高者意必远。”辛弃疾挟带着战场的烽烟和北国的风霜闯入词坛,纵横驰骋,慷慨悲歌。词坛上从此有了一位叱咤风云的英雄,他孔武有力、长于骑射;他胸怀大志、满腹韬略。他的性格中没有丝毫的柔弱,他胸中的壮志豪情倾泻而出,形成长短句六百余首,以黄钟大吕之音在词坛上异军突起,终于使铁板铜琶的雄豪歌声响彻词史。

据辛弃疾亲撰的《济南辛氏宗图》记载,辛氏本居狄道(今甘肃临洮),至北宋真宗时方迁至济南。辛氏祖先中多出将帅,如汉代的辛武贤、辛庆忌,唐代的辛云京等。辛弃疾在《新居上梁文》中自称“家本秦人真将种”,洪迈则在《稼轩记》中称他为“辛侯”,皆非虚言。值得注意的是,古人所谓“将种”,稍带贬义。据《晋书》记载,晋武帝的贵嫔胡芳出身将门,偶拂帝意,“帝怒曰:„此固将种也!‟芳对曰:„北伐公孙,西距诸葛,非将种而何?‟帝甚有惭色”。 到了崇文抑武的宋代,人们对“将种”一词更是避之惟恐不及,然而辛弃疾却公然以“将种”自称。正因如此,辛弃疾对汉代名将李广的同情比其他诗人更加强烈,他夜读《李广传》,激动得终夜难眠。请读《八声甘州》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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故将军饮罢夜归来,长亭解雕鞍。恨灞陵醉尉,匆匆未识,桃李无言。射虎山横一骑,裂石响惊弦。落魄封侯事,岁晚田园。谁向桑麻杜曲,要短衣匹马,移住南山。看风流慷慨,谈笑过残年。汉开边,功名万里,甚当时健者也曾闲?纱窗外,斜风细雨,一阵轻寒。 这是在咏李广?还是在自抒怀抱?多半是兼而有之。辛弃疾是多么钦佩那位长臂善射、身经百战的英雄,又是多么同情其落魄不偶、健者赋闲的命运!一位合格的军人,其性格中理应有刚强烈性和勇武侠气,否则他怎能上阵杀敌,又怎能为国捐躯?辛弃疾曾作《永遇乐》“戏赋辛字”:“烈日秋霜,忠肝义胆,千载家谱。得姓何年?细参辛字,一笑君听取。艰辛做就,悲辛滋味,总是辛酸辛苦。更十分向人辛辣,椒桂捣残堪吐。”虽是“戏赋”,但辛弃疾的性格中确有“烈日秋霜,忠肝义胆”的因素。无论是青年时代的亲冒矢镝,出生入死,还是壮年以后的直言献策,勇于任事,辛弃疾都是一位勇武刚强的血性男儿。同样,无论是回顾早年戎马生涯的军旅内容,还是抒写退隐情趣的田园主题,辛弃疾的词作都洋溢着侠气和豪情。梁启超《读陆放翁集》云:“诗界千年靡靡风,兵魂销尽国魂空。集中十九从军乐,亘古男儿一放翁!” 此话用来评价陆游的诗,稍有溢美之嫌。如果移用来评说辛词,则是千真万确。纵观整部古典诗歌史,只有辛弃疾堪称真正的军旅诗人,是他召回了销沉已久的兵魂与国魂,是他唤回了中华民族的尚武精神。

南宋的诗坛和词坛上,主战的声音并不罕见,但多数作品仅是纸上谈兵。辛弃疾则有“马上击贼”的亲身经历,他的词中回荡着壮烈的军声,旋律悲壮有似号角,节奏激烈宛如战鼓,例如寄给陈亮的《破阵子》:

醉里挑灯看剑,梦回吹角连营。八百里分麾下炙,五十弦翻塞外声。沙场秋点兵。 马作的卢飞快,弓如霹雳弦惊。了却君王天下事,赢得生前身后名。可怜白发生!

恰如作者在小序中所说,这是一首“壮词”!这样的壮词,在辛词中触目皆是。一般人作寿词,无非颂扬主人功德,或祝愿其长寿,能够免除庸俗已属不易。辛弃疾却作《水龙吟》寿韩元吉说:“渡江天马南来,几人真是经纶手?长安父老,新亭风景,可怜依旧!夷甫诸人,神州沉陆,几曾回首?算平戎万里,功名本是真儒事,君知否?”这是何等抱负,何等气概!一般人作送别词,无非诉说离愁别恨,难免情绪低沉。辛弃疾却作《木兰花慢》送张坚说:“汉中开汉业,问此地,是耶非?想剑指三秦,君王得意,一战东归。追亡事,今不见,但山川满目泪沾衣。落日胡尘未断,西风塞马空肥。”这是何等胸襟,何等眼界!山水清丽的南平双溪,在辛弃疾的《水龙吟》中是雄奇伟岸:“举头西北浮云,倚天万里须长剑。人言此地,夜深长见,斗牛光熖。我觉山高,潭空水冷,月明星淡。待燃犀下看,凭栏却怕,风雷怒,鱼龙惨。”幽静安宁的隐居之地,在辛弃疾的《沁园春》中却气势飞动:“叠嶂西驰,万马回旋,众山欲东。正惊湍直下,跳珠倒溅;小桥横截,缺月初弓。老合投闲,天教多事,检校长身十万松。吾庐小,在龙蛇影外,风雨声中。”于是在辛词中,铁马秋风替换了杏花春雨,沙场烽火替换了罗帐银灯。辛词的主人公不再是多愁善感的文弱书生,更不是由词人代言的闺阁佳人或歌儿舞女,而是一位上马能杀贼、下马能草檄的英武战士,是一位有胸襟、有担当的堂堂正正的男子汉。有了辛词,谁还能说词一定是“艳科”?谁还能信从李廌《品令》中所说的“唱歌须是玉人,檀口皓齿冰肤”?当年苏轼尝试写作豪放风格的词,有幕士对他说:“学士词须关西大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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汉,执铁板,唱„大江东去‟。”其实苏轼的豪放词仅是偶一为之,只有辛词才真正配得上铁板铜琶,况且辛弃疾本人就是一位“关西大汉”!

读者也许会有疑问:难道辛弃疾就没有情绪低落的时候吗?他始终没有郁闷和痛苦要抒发吗?当然有,而且还有不少。但是辛弃疾的郁闷是壮志难酬的失意,他的痛苦是英雄末路的悲怆,与那些风流词客的闲愁幽恨不可同日而语。独宿村店的凄凉梦境,在辛弃疾的《清平乐》中展现为辽阔的空间:“平生塞北江南,归来华发苍颜。布被秋宵梦觉,眼前万里江山。”好友睽离的孤独之感,在辛弃疾的《贺新郎》中出之以铁石心肠:“我最怜君中宵舞,道男儿到死心如铁。”柳永送别词的名句是《雨霖铃》中的“今宵酒醒何处?杨柳岸,晓风残月”,欧阳修送别词的名句是《踏莎行》中的“平芜尽处是春山,行人更在春山外”,到了辛弃疾,则变成了《贺新郎》中的:“将军百战声名裂,向河梁,回头万里,故人长绝。易水萧萧西风冷,满座衣冠似雪,正壮士悲歌未彻。啼鸟还知如许恨,料不啼清泪长啼血。谁共我,醉明月!”开禧元年(1205),年已六十六岁的辛弃疾正在知镇江府任上。此时距离他铁骑渡江已有四十三年了,恢复之志始终未能实现,却在宦海风波和乡村闲居中耗尽了岁月。如今人已老矣,朝廷里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划北伐,可惜执政的韩侘胄轻举妄动,并无胜算。春社之日,辛弃疾登上北固亭,凭栏北眺,慷慨怀古,写了一首《永遇乐》:

千古江山,英雄无觅,孙仲谋处。舞榭歌台,风流总被,雨打风吹去。斜阳草树,寻常巷陌,人道寄奴曾住。想当年,金戈铁马,气吞万里如虎。元嘉草草,封狼居胥,赢得仓皇北顾。四十三年,望中犹记,烽火扬州路。可堪回首,佛狸祠下,一片神鸦社鼓。凭谁问,廉颇老矣,尚能饭否?

时局如此,人生境遇又如此,难免感慨良多。但是辛弃疾缅怀的历史人物是吴大帝孙权和刘宋的开国君主刘裕,孙权以江东一隅与魏、蜀鼎足三立,刘裕则亲率大军北伐,一度收复了洛阳和长安,两人皆是功业彪炳的一代英雄。如此怀古,字里行间洋溢着英雄之气,冲淡了沧桑之感。辛弃疾又自比人老志壮的名将廉颇,慨叹自己没有机会实现恢复之志。据《史记》记载,廉颇晚年,当着赵国使者的面,“一饭斗米,肉十斤,披甲上马,以示尚可用”。廉颇如此,辛弃疾又何尝不是如此!他的豪侠精神至死不衰,他生生死死都是一位勇武的军人,他的词作是对消沉已久的军魂的深情呼唤。 四、 跳动心灵在山水田园中的安顿

淳熙年间,转任各地的辛弃疾一来倦于宦游,二来畏于朝臣的攻讦,在信州带湖购地筑屋,以作退隐之计。淳熙六年(1179),新居中的“稼轩”落成,辛弃疾作《新居上梁文》以庆之。文中不无壮志未酬的惆怅:“京洛尘昏断消息,人生直合在长沙?欲击单于老无力!”但更主要的则是退隐归耕的欣慰:“百万买宅,千万买邻,人生孰若安居之乐?一年种谷,十年种木,君子常有静退之心。”两年之后,辛弃疾被劾落职,归隐带湖,成为名符其实的“稼轩居士”。这位龙腾虎跃的豪侠之士果真急流勇退了?他果真要放弃驰骋疆场的理想而息影林下、躬耕陇亩了?大家谁都不信。辛弃疾曾请洪迈为稼轩作记,洪迈在《稼轩记》中说:“使遭事会之末,挈中原还职方氏,彼周公瑾、谢安石事业,侯固饶为之。此志未偿,顾自诡放浪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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泉,从老农学稼,无亦大不可欤!”洪迈之兄洪适也在《题辛幼安稼轩》中说:“济时方略满心胸,卜筑山城乐事重。岂是求田谋万顷,聊因学圃问三农。高牙暂借藩维重,燕寝未须归兴浓。且为君王开再造,他年植杖得从容。”他们都看出了辛弃疾壮志未灭,都坚信辛弃疾不会甘心老于林泉。是啊,淳熙八年(1181)辛弃疾四十二岁,正值大有作为的壮年,他怎么可能彻底放弃恢复中原的雄心壮志!

然而,事情都有两面性。辛弃疾中年退隐虽是不得已之举,但他对隐居生活的热爱却是发自肺腑的。中华民族是热爱和平的民族。儒家并不轻视军事,儒家强调增强国防的重要性,孔子说过:“不教民战,是谓弃之。”“善人教民七年,亦可以即戎矣。”但是儒家的核心价值却是孔子所主张的“和为贵”,这是以农耕为主要生产方式的中华民族先民的集体选择,因为农耕必需和平的生存环境和稳定的生存空间,而面临着游牧民族侵扰的农耕文明也必需足以抵御侵略的力量。辛弃疾深谙此理。他生逢河山破碎、国土沦丧的时代,故以杀敌雪耻、收复中原为终身不渝的目标。但是在内心深处,他热爱和平,热爱安定平和的农耕生活。说到底,辛弃疾所以要坚持抗金复国的大业,其根本目的就是恢复汉民族赖以生存的大片国土,让人民在不受外族侵扰的和平环境里从事农桑。当他看到江南安宁、平静的农村生活时,便感到由衷的喜悦。请读其《清平乐》和《鹊桥仙》:

茅檐低小,溪上青青草。醉里吴音相媚好,白发谁家翁媪?大儿锄豆溪东,中儿正织鸡笼。最喜小儿无赖,溪头卧剥莲蓬。

松冈避暑,茅檐避雨,闲去闲来几度?醉扶怪石看飞泉,又却是前回醒处。东家娶妇,西家归女,灯火门前笑语。酿成千顷稻花香,夜夜费一天风露。

景色如此秀丽,人情如此美好,这是词坛上难得一见的“田家乐”主题之佳作。更值得注意的是,词人自身也心醉于这个安宁、美好的环境,他从农村生活中发现了充沛的美感和诗意。于是,辛弃疾的笔下出现了词境中很少看到的乡村景物,比如《西江月》中的“明月别枝惊鹊,清风半夜鸣蝉。稻花香里说丰年,听取蛙声一片”;《鹧鸪天》中的“陌上柔桑破嫩芽,东邻蚕种已生些。平冈细草鸣黄犊,斜日寒林点暮鸦”。在此前的词坛上,有谁曾如此真切地描写过桑麻风光?又有谁曾如此深情地欣赏乡村生活?没有。只有认为“人生在勤,当以力田为先”的辛弃疾,才能在《鹧鸪天》中说出“城中桃李愁风雨,春在溪头荠菜花”的至理名言。 热爱农耕生活的辛弃疾必然会热爱陶渊明,他在《念奴娇》中仰慕陶渊明的高洁情怀:“须信采菊东篱,高情千古,只有陶彭泽。”他在《蝶恋花》中表示学陶的意愿:“便此地结吾庐,待学渊明,更手种门前五柳。”他还在《水调歌头》中自恨学陶太迟:“我愧渊明久矣,犹借此翁湔洗,素壁写归来。”在《水龙吟》中,他甚至在梦中与陶渊明亲切相晤:“老来曾识渊明,梦中一见参差是。”在《鹧鸪天》中,他对这位隐逸诗人之宗给予最崇高的评价:“若教王谢诸郎在,未抵柴桑陌上尘!”不可否认,辛弃疾对陶渊明的敬慕是虔诚的。然而,在辛弃疾涉及陶渊明的篇章中,有一点不同寻常的消息值得关注,那就是《贺新郎》中所说的:“看渊明,风流酷似,卧龙诸葛。”为何说陶渊明与诸葛亮是同样的风流人物呢?这是指陶渊明素怀功业之心有如诸葛亮,还是指诸葛亮躬耕隆中、不求闻达有如陶渊明?都有可能。更重要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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是,在辛弃疾看来,躬耕陇亩、终老林泉的陶渊明与躹躬尽瘁、卒于军营的诸葛亮是同样的风流人物,不过人生境遇不同而已。也就是说,在辛弃疾的心中,退隐躬耕与建功立业可以并存于一个人的人生追求中,两者并不矛盾。

退居带湖、瓢泉的辛弃疾并未忘怀世事,并未抛弃雄心,一有机会便会尽情宣泄。淳熙十五年(1188)冬,陈亮到信州访问辛弃疾。陈亮是豪气盖世的狂士,曾以布衣身份多次上书朝廷力主抗金,深受辛弃疾的器重。两人惺惺相惜,痛饮狂歌,千杯恨少。相别之后,辛弃疾又作词寄赠,以后两人反复唱酬,词意慷慨激烈。请看辛弃疾的《贺新郎》:

老大那堪说。似而今,元龙臭味,孟公瓜葛。我病君来高歌饮,惊散楼头飞雪。笑富贵千钧如发。硬语盘空谁来听?记当时,只有西窗月。重进酒,换鸣瑟。事无两样人心别。问渠侬,神州毕竟,几番离合?汗血盐车无人顾,千里空收骏骨。正目断,关河路绝。我最怜君中宵舞,道男儿到死心如铁。看试手,补天裂。

陈亮曾在《又甲辰秋书》中自许:“推倒一世之智勇,开拓万古之心胸。”湖海豪士陈元龙和著名豪侠陈孟公的典故,既切合陈亮的姓氏,更凸现了陈亮的品性。而“臭味”、“瓜葛”云云,正说明二人志同道合,气味相投。退隐林下,病中会客,尚能高歌狂饮,尚能硬语盘空,若非豪杰,孰能如此?一位罢官之人与一位布衣之士,却在商讨神州离合的大事,倾诉怀才不遇的悲怆,若非英雄,孰能如此?可见辛弃疾正是一位“男儿到死心如铁”的铮铮铁汉,纵使落魄不偶,纵使处在无可作为的环境中,他依然怀着“补天裂”的雄心,至死不渝。

然而,辛弃疾南归以后,对南宋朝廷的真实情况已相当熟悉,对抗金复国事业的艰难已了然于胸。他披肝沥胆写成的《美芹十论》和《九议》虽未石沉大海,但并未达到震动朝野的效果。他流宦各地显示的精明才干和泼辣作风虽未被完全抹煞,但也引起朝臣的接连攻讦。辛弃疾清楚地认识到,少时铁马渡江的那段经历已成旧梦,如今的真实处境则是有志难酬,报国无路,故在《满江红》中喟然长叹:“倦客新丰,貂裘敝,征尘满目。弹短铗,青蛇三尺,浩歌谁续?不念英雄江左老,用之可以尊中国。叹诗书万卷致君人,翻沉陆。”他虽然交游甚广,但知音难觅,故在《青玉案》中诉说:“众里寻他千百度。蓦然回首,那人却在,灯火阑珊处。”他甚至感到连诉说忧愁都是多此一举,在《丑奴儿》中慨叹:“而今识尽愁滋味,欲说还休,欲说还休,却道天凉好个秋!”那么,辛弃疾能到何处去安顿那颗跳荡不安的心灵?像《水龙吟》中所说的“倩何人,唤取红巾翠袖,揾英雄泪”吗?或是像《满江红》中所说的“有玉人怜我,为簪黄菊”吗?显然不行。一位冲锋陷阵的战士,岂能像柳七郎那样到温柔乡里寻找归宿!经过上下求索,辛弃疾终于找到了人生的归宿,那就是大自然。晚年的辛弃疾退居田园,寄情山水,在大自然的怀抱里消磨岁月,也消磨雄心。在铅山瓢泉的别业里,他写了好几首《贺新郎》来题咏山水或亭阁,如积翠岩、悠然阁等。下面这首题咏停云亭:

甚矣吾衰矣!怅平生,交游零落,只今余几?白发空垂三千丈,一笑人间万事。问何物能令公喜?我见青山多妩媚,料青山见我应如是。情与貌,略相似。一尊搔首东窗里。想渊明,停云诗就,此时风味。江左沉酣求名者,岂识浊醪妙理?回首叫,云飞风起。不恨古人吾不见,恨古人,不见吾狂耳。知我者,二三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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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时辛弃疾年近花甲,与他志同道合的友人陈亮、韩元吉等皆已去世,难怪开篇就是一声长叹!他坐在以陶诗篇目命名的“停云亭”中悠然独酌,不免想到陶渊明这位异代知己。可是交游零落,还有谁能让自己欣然开怀呢?环顾宇内,只剩大自然而已。于是他脱口而呼:“我见青山多妩媚,料青山见我应如是!”“妩媚”一语,本是唐太宗评价直臣魏征的话,故可用来形容男性风度之可爱。青山巍然屹立,雄深秀伟,有着崇高壮丽的美学品质,这在辛弃疾眼中正是妩媚之极。而辛弃疾本人相貌奇伟,英才盖世,有着堂堂正正的人格精神,他坚信自己在青山眼中肯定是同样的妩媚。词人与青山达成了深沉的共鸣,英雄在自然的怀抱里找到了默契和抚慰。谁说壮志未酬、赍恨没世的辛弃疾未能实现人生的超越?他的人生分明像一首宏伟雄壮的交响诗,战马嘶叫和鸣镝呼啸是其第一乐章,飞湍瀑流和万壑松涛便是其最后的乐章。 (作者单位:南京大学文学院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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