发布网友 发布时间:2022-04-23 18:48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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热心网友 时间:2023-10-13 16:07
喜欢《金瓶梅》的人,爱把它跟《红楼梦》相比,往往觉得《金瓶梅》比《红楼梦》更好,因为《金瓶梅》更真实、更现实。
其实,《金瓶梅》写市井,《红楼梦》写贵族,没有谁比谁更真实或更现实。两者可比的,是人的生活层次和生活的精神境界。
《红楼梦》写贵族:元春省亲、秦可卿的豪华葬礼,富贵风流;作诗、赏花、吃螃蟹,诗意盎然;还有雀金呢、凫靥裘,琉璃世界白雪红梅……这样的生活,离我们已经很遥远,虽然当今古琴、茗茶、汉服和昆曲,个个都复兴。
《金瓶梅》写的却是市井生活:小贩们走街串巷、妻妾们勾心斗角,西门庆生子加官,喝酒*找女人,结义兄弟拍马溜须打秋风……人心与世情,古今如此。市井人物的焦虑、软弱、迷乱、贪婪等等,我们也都有。
西门庆的女人们都穿什么呢?
老大吴月娘“穿大红五彩遍地锦、百兽朝麒麟缎子通袖袍儿,腰束金镶宝石闹妆,头上宝髻巍峨、凤钗、双插、珠翠堆满,胸前绣带垂金,项牌错落,裙边禁步明珠……”这是《金瓶梅词话》第43回,吴月娘见乔五太太的打扮,浑身披挂上阵,走路都有金子的声音。
西门庆的妻妾们夏日穿“白银条纱衫儿,密合色纱挑线穿花凤缕金拖泥裙子。李瓶儿是大红焦布比甲,金莲是银红比甲,都用羊皮金滚边,妆花眉子”。
词话本比绣像本更喜欢描写衣饰,光裙子就有:插黄宽紬挑绣、鹅黄缕金挑线、翠兰遍地金、蓝织金、娇绿缎、蓝缎、红罗、大红金枝绿叶百花拖泥、五色线掐羊皮金挑的油鹅黄银条纱……
大红大绿,都是高饱和度的色彩,每一个褶皱里都张扬着*。
《金瓶梅》的背景虽然是宋代,其实写的是明代。彼时,因为漕运发达贸易频繁,码头成了小城镇。西门庆生活的清河,就靠近临清码头。商业经济切断了与人土地的联系,不再“安于田里,不事远游”,人人皆商。
这是一个全新的世界。人心迷乱,*升腾,人人都是冒险家,躁动不安——
王婆为赚钱什么都干,宋蕙莲想戴银䯼髻,王六儿要换新房,潘金莲惦记李瓶儿的皮袄,李智黄四向西门庆借高利贷,应伯爵忙着当中间人,连薛姑子们也盘算着骗吴月娘们的银子……
西门庆是其中最有冒险精神的。他最早只有生药铺,娶了有钱的寡妇孟玉楼和李瓶儿,发了横财,开了绸缎铺、绒线铺和当铺,巴结上东京蔡太师,当了副提刑。有钱便有权,有权更有钱,于是修祖坟,买房子,做衣裳,泡女人,马不停蹄。
西门庆是商业的骄子,时代的宠儿。
作为清河县的首富,富贵不还乡,岂不锦衣夜行?有钱能让鬼推磨,西门庆当然不缺抬轿子的,结拜兄弟应伯爵们,总是适时啧啧点赞。
刚当官的西门庆,花70两银子从王招宣处买了犀角带,应伯爵交口称赞:这带宽大,是水犀角不是旱犀角,满京城拿着银子也买不到!
刘太监送来几盆菊花,应伯爵偏认出花盆,是官窑双箍邓桨盆,高级货。
有知情识趣的应伯爵们,西门庆的幸福感爆棚。所谓幸福,不仅来自我比你有钱,更来自本是同阶层可是“我有你没有”的鹤立鸡群。因此,但凡有木樨荷花酒、糟鲥鱼、衣梅这些稀罕物,西门庆都留着给应伯爵。
暴发户最爱炫耀式消费,不只是西门庆,但凡能攀上高枝的,都急吼吼地显摆。
潘金莲还是武大妻时,穿“毛青布大袖衫儿,短衬湘裙碾绢绫纱”。到西门家后,有了大红遍地金比甲和银䯼髻。元宵节到狮子街看灯,故意露出遍地金袄袖儿,探出身子嗑瓜子,显出手上的六个金马蹬戒指。
王六儿还没勾搭西门庆时,穿“紫绫袄儿玄色缎金比甲,老鸦缎子羊皮金云头鞋”,颜色偏暗,也无首饰。后来银䯼髻、翠蓝箍儿、鹅黄裙子,一应俱全,戴着金丁香耳坠,每一个细胞都在呐喊:我有钱!
相比之下,宋蕙莲就比较失败。西门庆用一匹翠蓝兼四季团花喜相逢缎子勾引了她。她头上治的珠子箍儿、金灯笼坠子,黄烘烘的。衣服底下是红潞紬裤儿,袖着香茶、香桶子三四个,一天花二三钱银子买花翠买瓜子。
但她自杀了,念念不忘的银䯼髻,也没戴上。
䯼髻是明代女性束头发用的,材质分等级:穷人是头发编的,富人是银䯼髻,李瓶儿的最贵,是一顶重九两的金䯼髻。
《金瓶梅》里的顶级奢侈品,是李瓶儿的皮袄。
第46回,吴月娘带众妻妾在吴大妗子家做客,天冷了,让小厮回去拿皮袄来,潘金莲没有。月娘说有别人当的皮袄,金莲要强,嫌弃是当品,跟黄狗皮一样,穿上惹人笑话。
待李瓶儿死后,潘金莲给西门庆要瓶儿的皮袄:“配上两个大红遍地金鹤袖,衬着白绫袄穿,也算做你老婆一场。”
西门庆说:这皮袄值60两银子呢,你穿上是会摇摆。
60两银子,换今天的人民币,保守估计是50万,类似东北三宝里的貂皮吧。白富美李瓶儿死了,皮袄被潘金莲穿了,珍藏的100颗西洋珠子和几箱子细软,也成了吴月娘的囊中物。物在人非,人生几何,可惜没人能看透。
在《金瓶梅》里,每个人能把握的只有当下,没有明天;只有*,无暇思考其它:吃的是鸡鸭鱼肉,叠碗堆盘;穿是大红大绿,珠翠满头;*像大风扬尘,漫天飞舞。
到了《红楼梦》里,进了荣国府,别说西门庆,即使明代出生江南巨贾之家的文人张岱也要敛声屏气。
作为“钟鸣鼎食之族,诗书簪缨之家”,贾家赫赫扬扬已然百年,到宝玉是*,自有富贵气象。
经历过繁华生活的曹雪芹,写起贵族的日常生活,底气十足。
贾母有一件紫檀透雕,嵌着大红纱透花卉并草字诗词的璎珞,是姑苏慧娘的手工,属于私人定制,非卖品。慧娘早逝,绣品更珍稀,被称为“慧纹”,只有几个世宦之家收藏。这是真正的奢侈品,西门庆有多少钱也买不到。
还有“软烟罗”,连王熙凤都没见过,据她说比如今上用内造的都好。贾母说:原是糊窗屉的,远远看去就似烟雾一般,所以叫“软烟罗”。颜色有雨过天晴、秋香,松绿,以及银红。然后吩咐凤姐,拿银红的,给黛玉糊窗子,配上外面的竹子好看;青色的给刘姥姥,剩下的做帐子,给丫头们做背心,省得霉坏了。
处理奢侈品,举重若轻,堪比把“爱马仕”当买菜包。
还有贾母给宝玉的雀金裘,给宝琴的凫靥裘,一个是孔雀毛的,一个是野鸭子毛的。宝玉不小心把雀金裘烧了一个洞,整个京城的裁缝都不会补,还是晴雯手巧,用界线的方法熬夜补好了。
《红楼梦》里穿戴最奢华的,是王熙凤。
第3回她出场,“头戴金丝八宝攒珠髻,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;项上带着赤金潘螭璎珞圈;裙边系着豆绿官绦,双衡比目玫瑰佩;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褃袄,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;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”。
大红配翡翠,也很艳丽,却“彩绣辉煌,恍若神妃仙子”,不俗。因为外罩的五彩刻丝银鼠褂,是石青色。石青色是微微泛红的黑色,搭配大红和翡翠,成就了“暖艳风”,不张扬。如果是吴月娘,必定是沉香或翠蓝,像开了染坊。
刘姥姥第一次见王熙凤,她穿桃红洒花袄,大红洋绉银鼠皮裙,石青色的披风,边角处稍稍露出桃红和大红,又温暖又高贵。
黛玉穿什么呢?
第49回“琉璃世界白雪红梅”,她穿上“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,罩了一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里的鹤氅,束一条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,头上罩了雪帽。”
众姊妹都是一色大红猩猩毡与羽毛缎斗篷,背景是皑皑白雪,格外明艳动人。
这是大观园里最美的群像了。
后40回的续作者,却让黛玉穿上“月白绣花小毛皮袄,加银鼠坎肩;头上挽着家常云髻,簪上一枝赤金匾簪,别无花朵。腰下系着杨妃色绣花锦裙。”小家子气也罢了,竟还有《金瓶梅》的市井气。黛玉还吃了应伯爵都看不上的五香大头菜!都这样了,居然还有人说后40回是曹公写的!
黛玉刚进荣国府,王夫人带她见贾政,一路迤逦,到了东廊三间小正房内——炕上一张炕桌,桌上磊着书籍茶具,半旧的青缎靠背引枕。旁边一溜三张椅子上,也搭着半旧的弹墨椅袱。
为什么是半旧?有人说,这是贾家露出了“下世的光景”,一切从简。却不知,“半旧”,妥帖又家常,像宝钗穿“蜜合色绵袄,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,葱黄绫绵裙”,都是半新不旧,是低调的奢华。
这是克制的美学,是岁月的积淀,属于old money(贵族)。只有暴发户家,才浑身logo,处处簇新,发出炫目的贼光。
能写出这样场景的,一定见证过繁华的岁月,懂得什么叫真正的贵族,什么叫体面。
儒学宗师牟宗三先生说:“贵族在道德、智慧都有它所以为贵的地方。”公平而言,贵族在文化、审美和道德方面,往往代表时代的高峰。
中国的贵族不多,写贵族的更少。《世说新语》上中卷的回目是:“德行、言语、政事、文学、方正、雅量、识鉴、赏誉、品藻、规箴、捷悟、夙惠、豪爽”,书中名士都出身世家,这些词汇,其实就是贵族的素养、道德和审美。
《红楼梦》是唯一一部全方位描写贵族生活的小说——从饮食,到举止,到礼法,到文化和审美。黛玉进贾府,处处小心,这不是城府,是教养。
宝玉骑马出门,到了贾政的书房门口,家人说老爷不在,他也坚持下马,这也是教养。
很多人都不喜欢贾政,但曹雪芹公说他:“为人谦恭厚道,非膏粱轻薄仕宦之流。”这是真的。当贾政听到金钏跳井,非常震惊:我家从没有过这样的事!自祖宗以来,皆是“宽柔以待下人”。“外人知道,祖宗颜面何在!”
比起贾赦来,贾政努力以宽厚、精进和责任心,支撑自己的家族,至于结果如何,那由不得他。年轻时读《红楼梦》,留意的是宝黛爱情,年岁渐长,却理解了贾政的一脸严肃,以及他捍卫的尊贵与体面。
很多人都说《红楼梦》“反封建”,却忽略了,曹雪芹所珍视的美好,正建立在家族地位之上。有元妃省亲,才有省亲别墅,才有大观园;有花柳繁华地,温柔富贵乡,才有“怀金悼玉”的《红楼梦》。丰饶、精致、高蹈的文化和审美,西门庆的世界里不会有,刘姥姥的世界里也很难有。没有适宜的土壤,不会有大观园。
娱乐、诗与审美,是大观园的价值与意义——黛玉葬花,宝玉恸倒;湘云醉卧、香菱学诗;“秋爽斋偶结海棠社”、“琉璃世界白雪红梅”,“寿怡红群芳开夜宴”、“凹晶馆联诗悲寂寞”……人,得以诗意地栖居。
只有大观园,才能安放这些无用而美好的灵魂。
有人说,宝玉和西门庆其实是一样的。只是西门庆想在肉体上占有更多女性,而宝玉是精神占有。
同样是*,一个是“皮肤滥淫”,恨不得淫遍天下美女;一个却是“意淫”,心甘情愿在美面前低下头来,这是真正的懂得与谦卑。
《红楼梦》是“通俗小说”,言情小说,是优美的,小布尔乔亚情调的。宝玉、黛玉一干人生活在贵族的世界里,有有*,更有自由意志,以及高贵的觉悟和灵魂。
而《金瓶梅》写人心与*,写沉重的肉身。在《金瓶梅》的世界里,人人眼里只有一口食,一身衣,只有酒色财气,个个像暴君下的臣民,盲目地生,盲目地死,从不曾认真打量自己和这个世界。哪里顾得上教养和体面?
从西门庆到贾宝玉,从潘金莲到王熙凤和林黛玉,从宋蕙莲到晴雯,是脱胎换骨。曹雪芹点石成金。将*转化并升华,进入一个更丰沛、更高远的境界。
《金瓶梅》是人性的幽暗之地,《红楼梦》则是温暖明亮的生命之境,有体面、尊严和美好,虽然最后“白茫茫大地真干净”,但美好会永恒,成为不朽的记忆。
从《金瓶梅》到《红楼梦》,从*横流,到体面做人,从西门庆到贾宝玉,这中间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。